亿邦动力网
文丨李金津
编辑丨董金鹏
初抵茅台镇的旅人,总要经历一场嗅觉启蒙。车辆驶离仁怀城区,向赤水河谷深入,远隔几百米就能闻见一股糯甜、酸涩包裹着焦香的高粱发酵味。层层滋味在鼻腔散开,就连呼吸也带着酱香味儿。
这也是金钱的味道。赤水河两岸,错落林立着成百上千幢厂房,茅台、国台、钓鱼台、肆拾玖坊、远明酒业、无忧酒业……数百家厂牌高高悬挂,展现着小镇在白酒行业的江湖地位,也诉说着经年累月的神秘与繁荣。
茅台镇地处贵州高原,近半时间被闷热潮湿的雨雾所笼罩,独有的微生物集群与富含矿物质的赤水河,让这里成为举世闻名的酿酒宝地。茅台镇所产酱香型白酒(简称酱酒)是白酒中的细分品类,行业产值约2400亿元,茅台镇就占据80%以上的份额。
泡在酒香中的茅台镇人,也曾轻松月入上万甚至上百万元。2023年,茅台镇人均GDP高达120万元。“如果没有酒,我们这里就是贫困地区了,”当地人戏称。
今年春节,初八午时,冷湿空气将白酒一条街层层包裹,街道上行人稀少,路边大约20多家店铺,只有几家开门迎客。我猜测,这可能与年后尚未开工相关,但当地酒厂工作人员告诉我,“很多店铺陆陆续续撤了”。
一场令人瞠目的“狂飙”过后,酱香型白酒的销售额和利润增速双双创下近年来的新低。2024下半年以来,有关这个富裕小镇的负面消息流传不断——行情生变、产能锐减、资本大败退……
在茅台镇,知情者频频摇头,称“酱酒热”的时代真的落幕了。然而,对小镇上的数千家酒厂和品牌来说,还必须以新的姿态面对这场大调整。当赤水河畔的薄雾再次漫过青瓦酒坊,亿邦动力来到茅台镇,对话12家酒企,一探究竟。
01
“躺赚”时代结束
茅台镇还没到谷底
“酱酒供需短暂失衡的红利,让我们迎来了所谓的‘酱酒热’,品牌型、基酒型乃至作坊型企业都得到了快速发展。”
2022年3月,在仁怀酒业协会2021年会上,会长吕云怀激动地说。据权图酱酒工作室披露的数据,2021年,酱酒行业销售收入1900亿元,同比增长22.6%,占白酒总收入的31.5%,利润却占了45.8%。
此前五年,酱酒平均增速达32%,是白酒行业的2倍。2012到2021年,正好十年,中国经济总量翻了一倍,人均GDP突破1.2万美元,酱酒也经历极速狂飙的时代。
酱酒是典型的“三高”产品,即高客单价、高毛利和高渠道利润。据亿邦动力走访调查,高端酱酒企业毛利率普遍在80%-90%,比如茅台常年超90%;次高端约60%-75%;中低端在40%-60%之间波动。
“整个市场不是好,是好得膨胀。”王聪是茅台镇本地人,大学期间就成立自己的品牌——巡商酒庄,通过微商模式售卖一斤200元-400元的基酒。那是2019年,上百万的企业定制单找上门来,之后有客户邀请王聪在武汉开店。
在酱酒狂飙的那些年,吃到红利的茅台人不止王聪。“前几年,一年能买路虎揽胜行政加长,”一家酒企的大客户销售一边吃宵夜,一边跟我说,他此前年收入高达上百万元,“跟捡钱一样”。
“酱酒热”,本质是“茅台热”。2016年,茅台利润占全行业30%,强大的虹吸效应持续推高市场对茅台镇的热情。此后一年,茅台突破万亿市值,官方指导价始终为1499元的普通装53度500ml飞天茅台酒,市场常年溢价,曾高达3200元。
一度,市场引发“酒厂疯狂扩产、经销商疯狂囤货、消费者疯狂收藏(茅台)”的盛况。“抢不到茅台,就买茅台平替”——茅台在零售市场一路疯涨,也为其余品牌拉开价格空间、空档和销量。再加上,“酱酒越陈越香,越陈越贵”,为囤货再添一把火。
令人咂舌的吸金能力,很快让敏锐的资本盯上茅台镇。十年间,京东、娃哈哈、海航集团、高瓴、复星、怡亚通等业内外资本大鳄先后来此淘金。
茅台镇在紧张的土地资源中扩张
命运总想让躺在金矿上的人吃吃苦头。2023年以来,在酱酒里摸爬滚打的人们都感受到,“行情变了”。据权图酱酒工作室的数据,2024年,主流酱酒企业90%大幅减产,70%的中小酱酒企业直接停产。
穿过茅台镇彩虹桥,一家古老的酒庄坐落于此。谭九是该酒庄的市场销售总监,他认为除了产能降低,更有窖池多、产量少的酒厂,正加紧向外出租窖池。“最早一口窖池租金超8万,今年2万都不到,”他说,窖池差价很大,有的酒厂甚至可以免费用,唯一的条件是要雇佣该酒厂的员工,发放相应工资和缴纳五险一金,但“成本也很高”。
从前是“大河流水小河满”,现在是“大河流水一般般,有些小河就要干”。远明酒业销售公司CEO张文建说,这就是茅台镇的现状。
如今的茅台镇,马太效应加剧,头部品牌规模增长(酱酒企业TOP10占据80%份额),而尾端加速出清。许多中小酒厂,利润被头部蚕食,形成“大鱼吃小鱼”的局面。
从供给侧看,肆拾玖坊联合创始人陈宁认为有两个原因:一是前些年众多业外资本的进入,造成供给侧过大的产能释放;二是前些年茅台镇以及酱酒行业,大家过度乐观,认为经济会持续增长,因此加速扩张产能。
但现实是,工业企业利润整体进入负增长,消费信心不足、消费力下降。多位从业者都认为,与过去几年相比,消费者喝掉的酱酒并无变化,只不过在消化此前的囤货,需求量减少。
“这是一个供需失衡的问题,但市场会自我调节,”陈宁称,库存积压导致中小酒企及部分渠道撑不下去,会自然走向下一个周期,“现在还没到谷底”。
尽管如此,业内人士共识是,整体酱酒的认知度还在持续提升,市场规模还在增长,只不过增长速度放缓。大家都在寒潮中,等待下一个周期到来。
02
60元-200元口粮酒成主战场
“这个价位段现在没有王者”
白酒的消费人群,以35岁以上男性为主,多是有商务社交需求的企业主。它的市场波动,与近年出现的地产等行业周期高度相关。
过去,白酒行业有极强的渠道路径依赖,庞大的经销商是酒企的护城河,电商渗透率常年保持在个位数。“仁怀那么多销售公司为什么倒闭,就是老板卖不了货,如果老板能卖货,公司永远都垮不掉。”一位靠IP做本地口粮酒的老板说,当时正值春节,他在直播间跟67位在线用户分享白酒打法。
不过,暴风雨前夜,茅台镇人已经开始在低气压中求变。在电商火起来之前,一波接一波人靠着微商模式卖“茅台酒”,都发财了,“但去年基本倒闭80%”。
王聪通过个人IP转型线上销售,团队一二十人,走“小而美”路线,线上销售占比80%,去年销售额几百万元,利润率将近40%。他通过抖音、快手、视频号等公域,向私域引流转化成交。他说,一篇17000浏览量的公众号文章,可以带来40个客资,一半能带来转化。
白酒行情波动,销售渠道最先直面压力,进而传导至供应链。相对来说,对销售端的影响来得更快、更猛,但上游酒厂也在找“新路子”,比如直接下场做直播等。
红四渡是一家老牌酒厂,曾以基酒销售为主要业务,二代接班以后,三年前启动抖音线上直播,从杭州请专业人员做电商,目前团队50余人,运营十几个账号。去年,他们投入两千多万做线上,销售额数亿,线上占比超过20%。为维护经销商利益,红四渡线上及线下售卖两套产品,产品价格带覆盖几十元到上千元。
类似操作的,还有远明老酒,1975年成立,2018年首次触网,近几年年销售额超10亿元。远明以D2C直营模式,做线上全域经营,通过前端投放引流,转化到私域成交。目前,远明在私域中沉淀了几百万会员,约占中国白酒用户的1%。
张文建相信,品牌的构建除了品质的死磕,还有全场景的露出,因此在投放上不会吝啬。流量在跃迁,远明跟随流量走向开展业务。“我们现在觉得本地生活的流量就很好,直播里会挂店铺链接,让线上线下结合起来。”
哪怕在线上吃到甜头的远明老酒,也依然认同线下渠道体系的构建。“线上扩大品牌声量,线下加深厂客信任”张文建称,经销商是厂家的一部分。
资本闯入茅台镇,搅动河面泛起涟漪,也给茅台镇带来了新气象。远明酒业、酣客和肆拾玖坊等,被本地人视为“网红酒”,但各自的模式也有差异。
肆拾玖坊,2015年至今,依靠着自建渠道体系和合伙人模式,几年间年销售额突破10亿元。“酒是一个圈层驱动的大客户销售模型。”陈宁说,他们在全国建了2600家专营店,每家店都围绕几十、上百个核心用户服务。
在他看来,尽管周期波动产生影响,但肆拾玖坊的优势在于团结用户,能够给用户带来圈层、认知、人脉等附加价值,“会分摊一些市场压力”。
去年以来,白酒行业高端产品的库存周转率持续变长。陈宁称,这是因为此前的产品规划大多是基于外部增长的预期设计,着重冲刺高端产品,但如今需求端持续下移,所以高端产品需求持续下滑,造成结构错配、库存积压。
“现在业内传得最多的就是消费降级。”红四渡酒厂郎勇也说,酱酒还是有人喝,只是降级了,以前喝高端的现在喝中端,以前喝中端的现在喝低端,当做口粮酒喝,连带酱酒价格带进一步下探。
亿邦动力在茅台镇走访,发现在新的需求结构中,60元-200元的口粮酒成为酒企的主战场。“从供应链的角度来说,我们就主打200元这个价位段,”张文建说,“因为这个价位段现在没有王者。”
据悉,从生产开始,茅台镇本地高粱近5元/斤,5斤粮食酿出一斤酒,成本约30元-40元/斤,加之水电、人工、5年储存期与老酒勾调,坤沙酒的成本也最少在55元/斤,即便是碎沙工艺,成本也在15元-25元/斤。
仁康酒厂,年产量1000多吨,在茅台镇属于中型酒厂,主攻口粮酒市场。毛羽今年36岁,从重庆回来接手外公的酒厂,但她并不焦虑。“我们每一期都在增长,消费者选择性价比高的,那也是我们的机会了。”
毛羽在街边摆摊获客
03
没耐心就别玩酱酒
“老钱” “新贵”降低车速猛做品牌
酱酒产量下滑,并非全然坏事。据仁怀市政府官网披露,截至2024年10月,仁怀市先后清理退出白酒企业632家,将白酒生产企业总量控制在800家以内,目的是加快出清散乱的中小酒厂,实现“减量提质”。
茅台镇800多家酒企,分布呈“金字塔”型,茅台集团一家独大,第二梯队为国台酒业、钓鱼台酒业等;第三梯队为无忧酒业、远明酒业、金酱酒业等。在三大梯队之下,则是数量众多的中小酒厂,数量庞大,但抗风险能力较弱。
上世纪80年代,茅台镇聚集着一批卖五金建材、日用百货、服饰等产品的小老板,而在集市上挣到第一桶金的老板们多数投身酒业,今日成为本地颇有名气的企业。典型如赛台酒业,创始人杨光勇,17岁从重庆到贵州,白手起家做五金摆地摊;2000年,靠着摆地摊积累的原始资金,买下茅台镇的一家制酒作坊,改名赛台酒业。
赛台酒庄酒库
现如今,酱酒大退潮,除了产品和渠道调整,茅台镇800多家酒企也迎来结构调整,要么被收购,要么去做品牌。
曾有人发问:拿着一个亿能不能到茅台镇新建一个酒厂?有人回复他:一个亿翻不起多大的风浪。“酱酒是有钱人玩的,”谭九说,以中等生产规模来说,光生产也要一个多亿。”
玩酱酒,光有钱还不够。跟着茅台镇人走进酿酒厂区,我看到让酒最高溢价的东西。一粒高粱送进酒厂,经两次投粮、九次蒸煮、八次发酵和七次取酒,新酒分型定级,三年静置存放,再勾兑储存,需要将近5年。
酿酒工人投粮生产
因此资本进入茅台镇,通常以收购本地酒厂起步。红四渡曾收到资本的橄榄枝,但他们拒绝了。资本介入有好有坏,好处在于资金宽裕,酒厂规模与品牌力能迅速提升,但同样也有隐忧,难以掌控企业走向,可能会丧失话语权。
本地酒厂的扩张,多靠家族合资,风险共担。比如王聪所在的团队,就背靠家族企业金园台,由多个家族股东合资,销售也由家族成员带团队完成。据称,十来个团队中,最好的年销售5000万元。“这是我们本地人求生存的一种方式,”王聪说。
在茅台镇,酒企的业务模式主要有基酒批发、成品酒销售、贴牌定制以及封坛业务。除了酒厂生产环节,一些创业者更喜欢做渠道和成品销售。
除了“老钱”,“新贵”也在找寻市场突破口。传统酱酒七大主销区(贵州、北京、河南、山东、广东、福建、广西),消费人群并未减少,但近年来,消费习惯变为“喝好一点,喝少一点”。消费频次降低,销量往品牌聚集,各酒企正走向建构与重塑品牌。
远明酒业、酣客和肆拾玖坊等来自一线城市的玩家,显然更懂品牌的重要性。走进贵州茅台机场,肆拾玖坊、酣客、黔台酒庄等店面挨个现身,作为年吞吐量千万级的商旅集散地,在此开店价值不言而喻,其战略意图也不言自明。特别是远明酒业,据称从经营战略转向品牌战略,斥资3亿元布局机场大屏投放,在高铁、梯媒等场景加大推广力度,讲述品牌故事与理念。
而传统酒厂,过去依赖基酒与贴牌业务,现在也开始转向做品牌。赛台酒业曾以贴牌为主,现在逐步转向做品牌。副总经理任开奇认为,自家酒厂占尽天时地利,“不做品牌搞代工是一种浪费”。红四渡酒厂也开始着重发展主线品牌,“以前消费者喝到我们的酒,但不知道是我们酒厂产的,”郎勇对此感到遗憾,但酒厂已经开始补足缺点。
春节快结束时,初春暖意已漫过赤水河,红军桥来往的游人多了起来,崖壁旁的小观景台,长焦短镜交错着捕捉小镇风光。“大家都在说酱酒不行了,但你看,该冒烟的还是在冒烟,该酿造的还是在酿造。”一位酒企老板指着对岸的厂房说。
四年前,仁怀酒业协会上,会长吕云怀曾语重心长地告诫,“酱酒就像一辆轿车,如果一直开150迈,那是要出事的。”或许,在下一个周期回升之前,茅台镇的酒和人,都还需要耐心度过一段“窖藏期”,补一补酿造、品牌和市场的功课。
文中谭九为化名